孽债_第一节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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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第4/4页)

又跳上车,紧蹬了几下,拐个弯,来到编辑部门口。油漆剥落的长方形《人生》编辑部木牌下,还空落落的,没停放着一辆车。这说明他是今天的第一名。编辑部七个人,个个都是骑自行车上下班的。

    沈若尘吁了一口气,他的脚支起自行车架时,不由环顾了一下弄堂里外,没人在向编辑部走来,尤其是没有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他上了车锁,走进过厅,过厅和走廊里都静悄悄的,小小会客室的门紧闭着,美霞要来,不会这么早的。

    他看看表,八点四十。同事们陆续都要来上班了,至迟九点钟,人都会到齐。如果美霞找来了,不管是今天、明天或是后天大后天,她看见他劈面叫一声阿爸,用的是那种她一时改不过来的悠悠的、柔柔的、糯糯的西双版纳口音,他该如何对同事介绍,如何解释呢?

    沈若尘脸颊上在发烧,额颅上的青筋在骤跳。直到此时此刻,他仿佛才清醒地意识到,美霞的到来,将整个儿地改变他的形象。噢,岂止是形象,而是整个儿地改变他的生活。

    他掏钥匙开编辑室的门,门内的电话在响,好像已不是第一声了。沈若尘仍然慢条斯理旋着门锁,现在不要说是电话,就是电报也不会使他着急。他关心的只是如何应付美霞的到来。

    他进了屋,电话还在固执地响着。他走过去,抓起电话"喂"了一声。

    "是《人生》杂志编辑部吗?"话筒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宁波口音。

    "是的。"沈若尘懒懒散散地答。《人生》的影响大,电话号码印在杂志版权页上,社会上什么人都可以cao起电话给编辑部拨号。

    "我找沈若尘同志。"

    指名找他的,他警觉起来:"你是…"

    "我姓卢,卢品山。"完全是个陌生人,"沈若尘在吗?"

    "我是啊!"沈若尘不大情愿地回答。每期的责任编辑大名印在刊物上,他们四个编辑,一人每年负责三期,沈若尘的名字要在上百万份刊物上出现,他知道又有热心的读者或是唠叨鬼吃饱饭没事来找他神聊或是相约见面了。

    "哎呀,总算找到你了!"话筒里传来的宁波口音如释重负,还带着几分惊喜,"跟你说啊,沈若尘,你的女儿沈美霞,云南的女儿你还记得吗?"

    血液在沈若尘的手掌上凝固了一般,他生怕被人听见般"嗯"了一声,连忙用变了调的嗓音问:

    "卢老伯,她…她在哪里?"

    "她找你去了。找到你上班的编辑部去了!"

    沈若尘的声气就像在哭丧:"我…我这里没见到她呀…"

    "哪有这么快,哈哈,要隔一会儿才到呢!"卢老伯笑了,"告诉你,他们是昨晚上找到我这里的。你女儿在我家住了一晚上,刚才吃过早饭,我让小儿子专门陪她来找你了。走了不多久,恐怕还要隔一会儿才能到你那里。放心吧,我小儿子三十多岁了,上海滩大街小巷熟门熟路,不会丢失的。他们走后,我不放心,特意问了查号台,给你挂个电话。"

    沈若尘感激涕零,除了一迭连声道谢,什么话都讲不上来。这么一来,他就可以免却在同事面前的尴尬和难堪了。这么一来,他就可以省却心神不定的牵肠挂肚、苦苦等待了。

    "还记得我是谁吗?"

    沈若尘晃脑袋,他搜索记忆,怎么也想不起来:

    "卢老伯…"

    "我是卢正琪的爹呀!"

    "哎呀,卢老伯,谢谢你,谢谢你,我改日一定登门拜谢,登门拜谢!"沈若尘记起来了,卢正琪和他是同一命运的云南知青,只是插队的地方离得远,交往不多。回沪初期,他们在街道乡办见过,他依稀记得,那是条豪爽的汉子,似乎也是和自己一样,与傣家女离了婚后回上海来的。

    "那就用不着了,都是自家人嘛!"卢老伯的声音仍然那么热情,还带着笑声,"我那孙子卢晓峰,也找来了。"

    千恩万谢声中挂断了电话,沈若尘这才想起,忘了问一下卢正琪近来的情况。他记得此人好像分配了工作,在经商。不知为啥不是他打电话来,而是让他爹打来。还有,送美霞的是他弟弟。他在干啥呢?出差,还是同自己一样,结了婚,不便与亲生儿子多交往?

    沈若尘手举过头顶,赶苍蝇般挥挥手,转身往外走去。

    沈若尘正要随手带上编辑室的门,年轻的副主编和两位编辑来了,便和他们打个招呼,说到弄堂口去接个外地来访者,便溜了出来。

    弄堂口生煎馒头小摊前,吃早点的高峰已过去。半平底锅生煎馒头,油浸浸地敞在露天,散发着一股焦脆的香气,发出"咝咝咝"轻微的响声。

    五十四岁的主编老许笑眯眯走来,主动同他打招呼:

    "小沈,你早啊。"

    "你早,老许。"沈若尘又把等外地来访者的话重复一遍。瞅着老许的背影步进弄堂,他想还有三位同事没上班,等在这里目标太大,不如换个地方,盯着弄堂口。

    马路对面有家糖果店,沈若尘站在店门口,监视弄堂口。哦,哦,美霞来了,她竟然找来了,秋月当年用红布背带把她吊在怀前的情景那么鲜明那么逼真地晃悠悠出现在他的眼前。现在她已长成了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家雨还说她美得出奇,美得惊人。天哪,他该如何对待她,怎么处置她呢?她是他的亲生骨rou,是他的女儿啊!多少个静寂无声没人干扰的夜晚,他曾在暗地里思念她,贪婪地试图在空气中嗅到她体肤的芬芳和乳香。她现在来了。

    沈若尘感到痴迷陶醉,感觉紧张不安,他还从没体验过这种久别重逢的父女情。

    哦,美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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