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_第三章双城的创伤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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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双城的创伤 (第4/5页)

不要伤心,让mama对奶奶好一些:“爷爷走了,奶奶很寂寞。奶奶有些话不说,但我知道,奶奶不需要钱,只需要你们的关心和体贴。”去世几天后,又有一封信寄到家里,落款是“你们的宝贝女儿”信里写:“看到你们哭肿的双眼,我的心都碎了…”

    父母认为一定是别人的代笔,但司法鉴定这确是苗苗的笔迹,交由她的朋友在她死后投递给邮局…这个孩子想在父母最悲痛的时候以这样天真的方式安抚他们。

    苗苗去世之后,她仍然是表弟在内心里“唯一可以对话的人”

    “你现在心里痛苦的时候呢?”

    “忍气吞声。”苗苗的表弟上五年级。

    “有疑问的时候呢?”我想起小蔡胳膊上拿刀刻的“忍”字。

    “问自己。”

    “你回答得了自己吗?”

    他沉默不语,脸上挂着泪。

    “为什么不跟成年人谈呢?”

    他的话像针落在地上:“不相信他们说的话。”

    学生连续服毒后,学校采取了紧急措施,砖墙的大黑板上,写着“守法纪,讲文明”工整的楷书写着“看健康书籍,不进游戏厅,不拉帮结派,不参加封建迷信活动…”五六年级都开了“爱惜生命”班会。“老师怎么跟你们说的?”我问。

    “说服药会得胃病。”

    “我不知道该怎么教育他们,”六年级的班主任头发乱蓬蓬的,皱纹缝里都是尘土,他说自己上次接受心理学培训是一九八二年的师范班“也没有人告诉我怎么办。”

    他只能呵斥他们的痛苦,命令学生把刻在课桌上纪念同学的“519”字样抹掉。他们拒绝之后,他叫学校的校工把所有的课桌都重新漆了一遍,那些刻下来的字,看不清了,但用指尖还可以摸到。

    我想起自己的小学。四年级我刚刚转学来,唯一的朋友是我的同桌,叫高丽丽。她对我很好,把泡着葡萄干的水给我喝,上课的时候我俩坐第一排,在课桌底下手拉着手。班主任厉喝:“你们两个,像什么样子!”她掰了一小粒粉笔头,扔在我的头上,班里的同学吃吃地轻笑。

    一直到放学,我的头发上都挂着一缕白色。

    二十年之后,我觉得我的老师也很不容易。

    我问那位六年级的班主任:“你有什么心里话跟谁说?”

    大概从来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他愣了一下:“不说。”

    “那你碰到难受的事怎么办呢?”

    “忍着。”他的答案和小孩一样。

    这期节目让我重回电台时光。我收到很多孩子的信。一个小男孩说:“我跟mama看完节目抱在一起,这是我们之间最深的拥抱。”一个jiejie说:“这两天正是弟弟统考成绩不好的时候,看完节目,我起身去隔壁房间找了弟弟,跟他有了一次从未有过的长谈。”回到家,小区传达室的大爷递我一封信,是小区里两个双胞胎孩子留给我的,我在这里租住了好几年,并不认识他们,信里说:“我们看了这期节目,只是想告诉你,欢迎你住在这里。”

    电视也可以让人们这样。

    但我的医生朋友小心翼翼地跟我谈:“这期节目很好…”“你直接说‘但是’吧。”

    他笑:“你是文学青年,还是记者在发问?”

    “有什么区别么?”

    “像我们在急诊室,实习的医生都很同情受伤的人,会陪着他们难受,但是如果一个医生只是握着病人的胳膊,泪水涟涟,这帮不了他们,冷静询问才能求解。”

    我有点强词夺理:“你说得对,但我还做不到,也顾不上,我就是那个刚进手术室的小医生,我第一次看到真实的伤口。我有我的反应。”

    采访苗苗表弟的时候,他说起死去的jiejie,满脸是泪水,我觉得采访结束了,就回头跟摄像海南说了声“可以了”蹲下去给男孩抹一下眼泪,说去洗洗脸吧。

    他不吭声,也没动,肩膀一抽一抽。

    我问他:“你在心里跟jiejie说过话吗?”

    “说过。”

    “说什么呢?”

    “…你好吗?”

    我问不下去了。他站起身,没去洗脸,跑进了屋子里,倒在床上。小男孩捂着脸,弯着身子,哭得浑身缩在一起抖。我站在床的边上,抬起手又放下,抬起手又放下。

    看节目我才知道,老范把我给孩子擦眼泪的镜头编进片子里了,她百无禁忌。

    这个镜头后来争议很大,还产生了个新名词,讨论我是不是“表演性主持”小鹏瞪着大圆眼来问我:“你为什么要给他擦眼泪?”

    “那你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这才是记者。”

    正好钱钢老师来参加年会,他是我们敬重的新闻前辈,大家在威海夜里海滩上围坐一圈,问他这件事。他不直接说谁对谁错,给我们讲故事,说美国“60分钟”节目的记者布莱德利在监狱里采访一个连环杀人犯,问,你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

    杀人犯是个黑人,回答说:“因为我在布鲁克林区长大。”意思是那个地方是黑人聚集区,治安不好,社会不公,所以把我变成了这样。

    布莱德利是个老黑人,当时六十多岁,胡子花白。他站起来揪着这个杀人犯的领子,摇着他说:“我也在布鲁克林区长大。”

    钱老师说:“他这么做对么?不,先别回答,你要像苏联作家说的那样,‘在清水里呛呛,血水里泡泡,咸水里滚滚’,十年之后咱们再来讨论。”

    十年将至,到底这么做对还是不对,我在心里已经过了好几个来回,还是没有最终的答案。只是我必须承认,当年面对医生的辩解,一部分是要隐藏自己的无能。那时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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