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中短篇小说_关于教授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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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教授 (第17/26页)

过“爱”这个字眼,不知为什么,一提到“爱”字,我们就觉得它有些俗不可耐。

    转眼不过三四年的时间,力翠华已成了一个孩子的母亲,丝毫也没有显得老,恰恰相反,她的脸色和过去相比,要健康和滋润得多。她的儿子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喜欢坐在地毯上,专心致志地拼装他的玩具,那是一种很高档的玩具,只有从美国来的小孩才玩得起。由于大家都知道我们的往事,我尽可能避免单独和力翠华在一起,然而我们终于还是有机会单独相对。生活中会有许多小插曲,有时候,一不留神,小插曲就反串成了主旋律。看得出,力翠华和辜宏在一起十分幸福,爱情,事业,富裕的生活,像她这样的女文化人所向往的东西,几乎都同时得到了。让我感动的,是力翠华对儿子流露出来的母爱,在和我说话的时候,她常常情不自禁地注视着自己的小孩,看得出来,她是那样爱她的儿子。爱一时间变得如此具体实在,我意识到自己面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力翠华,我深深地为她的爱所感动。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当年的确忘却了爱,在恋爱的季节里,我们做的都是和爱没关系的事情,真是太愚蠢了。

    第四章

    1

    我的学位论文题目是“六朝人物的状态”我读了许多这方面的书,由于想法太多,计划过于庞大,事实上到了答辩的时候,我的论文连一半都没有完成,结果只得从其中抽出一部分来应付。谁都知道我是苏教授的高足,是苏门弟子中的佼佼者,没人愿意站出来挑我的刺,无论是本校的教授副教授,还是从校外聘请的学者,大家都一个劲地说好话。由于我论文中的注释部分远远多于正文,而且有许多都是冷僻的典故,参加答辩的导师们盛赞我的考据功夫,说颇有乃师之风。他们一致认为,我的一条条注释,只要稍加发挥,对上一点水,便可以写成很好的文章发表。事实上,与其说他们在表扬我,还不如说在恭维苏教授,因为我的论文写作方式,完全是模仿苏教授,当然只是学了一些皮毛,可就是这些皮毛和花拳绣腿,虽然不能像苏教授那样笑傲江湖,但是也足以蒙人了。苏教授在论文答辩到一半的时候才到,大家热烈欢迎,然后安排他坐在一张巨大舒适的沙发上。答辩继续进行,有人提问,我侃侃而谈。苏教授聚精会神地听着,一声不吭,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苏教授对弟子要求很严,对外却难免护短。弟子有什么不是,他自己可以批评,可以挖苦和嘲笑,然而别人真提出一些意见,打狗不看主人,他的脸上立刻就有些挂不住。大家知道他这脾气,都不敢惹他不高兴,没人愿意和他这么个倔老人斗气找不自在。晚年的苏教授,在系里渐渐地表现出了一种不可一世的霸气。教授往往是越老越值钱,越老越有脸面,像苏教授这样学贯中西的大学者,不用说是学校里绝无仅有,就是在国内同领域里也罕见。校方这些年来,一直在不遗余力地塑造着苏教授的权威形象,他被逐渐塑造成为国宝级的新闻人物,成为名震海内外的国学大师。“苏抑卮”已成为如雷贯耳的三个字,就连他的弟子也跟着沾光。

    我亲眼目睹了晚年的苏教授在性格上发生的一系列的戏剧性变化。在一开始,他已经退休在家,孤傲寂寞与世隔绝,乐于教人却没什么人向他请教,每天靠吃一大把药维持生命。那时候,他的生命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只要有人肯虚心地向他求教,只要有人乐意想学点什么,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说上一大通话,举出一大堆甚至是毫不相干的例子。他给人留下的印象,是好为人师诲人不倦,没有任何大教授的架子。渐渐地,他成了出土文物,成了国宝,仿佛枯死的老树四处发出了新芽。苏教授被越捧越高,越捧越忘乎所以,他开始喜欢热闹,喜欢各种名目的讲座,喜欢被采访,喜欢上电视,喜欢漂亮甚至并不漂亮的女学生。他喜欢听好话,喜欢别人当面吹捧他,晚年所有的毛病,都是越老越天真,越老越像一个小孩。在公开场合,他不仅爱出风头,而且越来越任性,常常让那些当面对他说好话的领导下不了台。别人越是让他,越是恭维他,他便越得寸进尺,越不知天高地厚。

    苏教授性格的变化,折射出了一种社会风气的变化。高级知识分子开始得到社会的普遍尊重,文凭热像病毒性感冒一样到处流行。女孩子谈对象,首选便是大学生,高考成为教育大合唱的指挥棒,所有的家长都期望自己的小孩,将来可以成为一名大学生。上大学成为一条通往成功的独木桥,大家挤在独木桥上,不是把别人挤掉下水,就是自己扑通一下扎下去。进入80年代中期,经商下海大潮如火如荼,但是丝毫不能改变人们对踏进大学校门的热情。和刚恢复高考那一阵相比,人们想上大学的念头有增无减,竞争的激烈程度更加白热化,唯一的区别就在于,进入大学以后的学习风气,已经完全改变。书呆子似的陈景润,再也不可能成为大家效仿的英雄,对于高考刚恢复时期的大学新生来说,进入大学只是苦学生涯刚刚开始,他们失学多年,好不容易又一次逮到了学习机会,仿佛没见过钱的穷人,好不容易发了些小财,很自然地会过分珍惜,不用功也得用功。对于后来那些直接从中学考入大学的佼佼者来说,他们身经百战,过五关斩六将,从题海和没完没了的考试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这些人一旦进入大学,像开国功臣一样功成名就,激烈的竞争仿佛已经到了尽头,苦学也就随之结束。

    多少年来,我一直在傻想,从恢复高考的70年代末,一直到80年代后期,如果大学里的风气一成不变,如果大家始终能像上大学时,或者上大学前,那样用功,那样保持苦学状态,结果又会怎么样。校风真是变了,晚自习时,教室里空荡荡的,熄灯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跑到厕所里去用功。除了想继续考研究生,想出国留学,还稍稍地花死工夫读些死书,现在的大学生远比我们当年潇洒,远比我们更懂得怎么享受生活。他们不仅占着年龄上的优势,而且对社会的认识也比我们成熟,更比我们深刻。他们知道人生很丰富,知道自己有许多事情可以做,知道什么好事都有名额限制,世界上有许多陈景润似的人物,能成为代表的总是极个别。学生和学生不一样,教师与教师也有着严重区别。和苏教授形成尖锐对比的,是那些已经五十出头、直奔六十的中老年教师。这些人一般都是副教授,学校里有一大批,一个比一个寒酸,一个比一个潦倒。他们的工资不高,住房条件极差,家庭负担却特别重;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与他们总有一段距离;和老的相比,他们太年轻,和年轻的相比,他们又太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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