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中短篇小说_关于教授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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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教授 (第7/26页)

是连接我和苏教授的桥梁,没有他,我的大学生涯,也许就是另一回事。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的学习方向,显然都和马路的引导有关。尽管大家都是大学一年级新生,尽管大家的学习都很用功,可是马路的实际水平,在班上鹤立鸡群,远远高于其他人。马路是一名来自广东沿海的考生,是老三届,他入学成绩不仅是全班最高分,年龄在班上也最大,比我整整大了10岁,和班上的应届考生相比,马路的岁数大得几乎可以做他们的爹。事实上,他的确也已经结过婚了,而且还有了两个小孩,是一儿一女。从一开始,马路就表现出了和大家的截然不一样,他显得过于成熟,与其说是像个学生,倒不如说他更像一位老师。事实也是如此,马路在一所公社中学,已经教了10年的数学,他虽然考的是文科,他的数学得分是98分,这样优异的成绩,在当年报考数学系也绰绰有余。

    我和马路的关系之所以会密切起来,是因为他无意中听说,我竟然去拜访过苏抑卮教授。说老实话,我当时对苏教授的了解,还远不能和马路相比。那时候,苏教授甚至都不和我们在一个系。我对苏教授的第一次拜访,带有非常大的偶然成分,正像前面已经说过的那样,我的拜访完全是因为父亲的意思,而父亲也是糊涂到不知道苏教授的人事关系,其实并不在中文系。苏教授是文科教授中的万金油,他的学问太大了,什么课程都可以教,多少年来,除了中文系,他在外语系待过,在哲学系待过,最后又在历史系退休。据说他是在“文化大革命”前夕,调到历史系去的,调他的目的,是去帮助当时研究欧洲史的学生,讲述欧洲历史文献。他调到那里一年多,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稍稍受了些冲击,就退休在家养老。那时候他大约60刚出头。

    是马路最初向我说起了苏教授超人的学问,我没想到他会知道那么多的关于苏教授的事。我没想到苏教授是马路心目中的偶像,也没想到他不远千里,之所以投考现在这所大学,完全是因为这所名震东南的名牌大学,曾经有过一位大名鼎鼎的苏抑卮。苏抑卮应该是传奇中的人物,马路对苏教授的崇拜,就像我们小时候,崇拜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先烈,我忘不了马路谈起苏教授时的神情,他以十分仰慕的口吻说着,眼睛一阵阵地发亮。虽然我根本就没有和马路开玩笑的意思,但是他似乎还心存疑窦,不太相信我真能和苏教授这样的历史性人物发生联系,并且在不久前,竟然去他家拜访过。马路的相貌看上去有几分苍老,表情永远是很认真,他的脸上有好几道竖着的纹路,总让人觉得他内心深处,隐藏着什么了不得的苦难。最有趣的是,多少年来,马路一直以为苏教授早就不在人世,他以一种难以置信的口吻说:

    “你知道,苏抑卮教授竟然还活着,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我总以为他不是死了,就是去了台湾。”

    说起来也可笑,马路谈起苏教授来头头是道,如数家珍,然而所有有关苏教授的知识,又都是从当年他所任教的那所公社中学的语文老师那里“贩”来的。这位语文老师是一位旧式的老先生,抗战前毕业于上海某个教会大学。老先生自己的学问十分了得,可是一提到苏抑卮的学问,立刻五体投地赞不绝口。马路对苏教授的崇拜,正是从这位老先生处传染的,那时候,马路借调在公社中学里教数学,对古文却情有独钟,课余常常向老先生请教,老先生一肚子旧学问,正愁没有用武之地,很乐意收马路作为私淑弟子。在那个地处偏僻的南海边,一切就仿佛现代桃花源里的情景,什么都落后,中学生的实际水平,不过和小学生差不多,唯一的好处,是天高皇帝远,和外面世界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没有多大的直接关系。老先生自得其乐,读旧书,写旧诗,临了,还收了马路这么一位半路出家的学生。谈到学问,老先生言必称苏抑卮如何如何,马路因此一直以为苏抑卮应该是老先生师长一辈的人物。他做梦也没想到苏教授不仅还活着,其实只比他拜师的老先生虚长了两岁。

    马路决定拜苏教授为师,可能是害怕遭到拒绝,他一定要拉着我一起去见苏教授。他显然觉得有了我,把握会更大一些。马路反复向我说明人生中,投拜名师的重要性。人生中会有许多难得的机遇,对于一个求学的人来说,能遇上名师是最幸运的事情。人生有几难,所谓好人难做,佛门难进,名师难遇。放过好机会也是最大的犯罪。有传闻说苏教授这个人很难亲近,马路不仅决定自己要拜苏教授为师,而且不遗余力地说服我和他一起成为苏门弟子。马路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他的学识要比我们高得多,是我们大家都想效仿的榜样。我想自己当时能够被说服,与其说是想向苏教授学,还不如说是为了向马路学。我终于糊里糊涂地答应了马路,完全忘记了自己实际的学习水平。

    “我们究竟能向苏教授学什么呢?”尽管已经答应了马路,然而我忍不住还是要提这种在马路看来极幼稚的问题。

    “学什么?”马路充满了感叹,他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我“他的学问,我们一辈子,不,我们几辈子都不可能学完。”

    “学不完,干吗还要学呢?”我笑着说。

    3

    苏抑卮教授一生桃李满天下,他的学生多得数不清。不管怎么说,在他晚期的弟子中,我和马路应该算是比较特别的两位。苏教授曾因为马路的英年早逝而老泪纵横,在和我谈起马路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说过,马路的相貌,有古人之遗风。古人究竟长得什么模样,现在的人很难说得清楚,然而苏教授对于人的外貌,始终有非常独特的见解,他认为今天的人和古人,无论身高还是脸部轮廓,都有着非常本质的不同。历史在变,人心在变,人的相貌必然也在变,他曾用自己保存的图片资料,向我和马路论证他的观点。

    我和马路很容易地就成为了苏教授的弟子。一切都是那么轻而易举,已经退休在家的苏教授,十分乐意我们前去向他请教。那时候,苏教授还很寂寞,还没有被人当回事,不像再过几年,他将像出土文物一样被重新发现,声名显赫,光是研究生就好几十位。苏教授终于在垂暮之年,一下子得到了许多辉煌的头衔,他时来运转,成了学校的金字招牌,成了中文系的镇系之宝,然而在我们刚去拜师的时候,苏教授除了是一名退休十几年的老先生之外,什么都不是。他早就被人忘却了,正在平静地等待着自己的末日。记得那天苏教授正坐在书桌前,举着放大镜,十分吃力地读原版的莎士比亚著作。由于我和苏教授已经见过面,加上很乐意想向马路表明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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