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中短篇小说_关于教授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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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教授 (第8/26页)

在一开始,我和苏教授像老熟人一样地说着话。与前一次的经验全然不同,这一次苏教授的情绪似乎特别好,他可能是看书看得疲倦了,正好希望有人来聊聊天,调节一下情绪。

    马路在旁边一言不发,事后他告诉我,他为自己最初的表现感到很不安。他觉得自己完全像一个不学无术的乡巴佬,笨嘴笨舌,肯定已给苏教授留下了十分恶劣的坏印象。马路问我是否注意到,当苏教授问起我们的年龄时,听说马路已经三十多岁了,竟然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头,然后故意把头扭向了别处。“苏抑卮在我这年纪,早就是学已有成的名教授,而我呢,刚刚是一个大学一年级的新生!”马路垂头丧气,不无感叹地说着。从苏教授家出来,马路一直闷闷不乐,他显得很沮丧,脸上竖着的纹路加深了许多。去食堂吃饭,他排队站在我前面,临到打饭的时候,将饭盒递给服务员,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看得出马路是真心地感到不愉快。苏教授是他心目中的偶像,他似乎明白自己无论怎么用功,都不可能达到苏教授的境界。马路告诉我,这一段时期,他特地去图书馆,查阅了一些有关苏教授的资料,经过对这些资料的研究,他对苏教授有了进一步的全新认识。事实上,苏教授要比马路想象得更有学问。正是从马路那里,我第一次听说了做学问也讲究童子功。马路告诉我,早在28岁以前,苏教授便遵从其恩师黄侃的要求,读完了唐以前的所有典籍。黄侃是章太炎先生的大弟子,是当代著名的大学者,他所以对苏教授提出这样的要求,是觉得唐以前留下来的典籍并不多,容易读完,又是非读不可的书,有了这个基本功,往后研究任何一门学问,就好办得多。据说为了检验苏教授的学力,黄侃曾让他重新圈点《十三经》。苏教授花了大约四个月的时间,终于圈点完毕,这样的故事如今听起来仿佛天方夜谭。

    大学前三年留给我的印象,是大家都拼命用功。“文化大革命”这场噩梦已经结束了,百废待兴,同学们的经历差不多,好不容易有了学习机会,谁都想把虚度的年华,尽快弥补过来。我们这一代人,是少年失学的一代。和苏教授这样有真才实学的人相比,我们几乎都是文盲。世界上最珍贵的,永远是那些失去的东西,因为失去,所以珍贵,因为珍贵,就格外珍惜。追回失去的时间是当时的主旋律,我永远忘不了当时刻苦用功的情景,到晚上10点钟,是规定拉闸的时间,寝室里的灯灭了,几乎没有人立刻睡觉,人们捧着书来到楼道上,围坐在昏黄的路灯下继续看书,窄窄的过道人满为患,有的人干脆钻到厕所里去用功。我不知道女生宿舍的情况怎么样,反正在男生宿舍里,能憋在厕所里看书的人,必须有非凡的忍受能力才行。那么多的大男人共用一个厕所,那里面的尿臊味弥漫,熏得人睁不开眼睛,划一根火柴说不定就能点着。虽然大学里永远会有刻苦用功的学生,但是像恢复高考那几年的不要命的,也许是有史以来不多见的。

    苏教授最初给我们讲解的是《古文观止》。由于对我和马路的实际水平,缺少一个最基本的了解,苏教授决定从这本旧的古文入门教材开始。在正式开讲之前,他好像只是挺随意地点到了这本书,让我们回去好好准备,说遇到不懂的地方,自己逐一查字典找注解。说好了下一讲,是讲解诸葛亮的《前出师表》,时间定在一个星期以后。在这一个星期里,我只是把书找来了,然后在临睡觉前,匆匆地看了一遍。相比之下,马路要比我认真得多,他一本正经地准备着,显然想向苏教授证实自己的水平。看得出马路稍稍有些不快,因为他觉得《古文观止》里的很多文章,自己不光是看过,而且有许多已经能背诵,好不容易拜了师,只是教这些浮浅老掉牙的文章,颇有一点不甘心。这显然又是一种中学老师的教法,马路觉得以苏教授的学问,应该和我们讲莎士比亚,讲东西方文学的比较,讲西方的《红楼梦》研究,或者讲美国人的敦煌考证。

    一个星期以后,我和马路正式去苏教授处上课。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从这节课开始,除了寒暑假,我和马路风雨无阻,坚持在每周的同一时刻,去苏教授家听他讲课。我们本来的目的,只是想开个小灶,从苏教授那里偷学一些东西,然而没想到苏教授讲得实在太精彩了,于是去他那里听课,反而成为我们很重要的一件事情。换句话说,听苏教授讲述已经成为我们的主课。我们从苏教授那里得益匪浅,第一次上课,由于我没有做准备,苏教授让我把全文先通读一遍,结果我大出洋相,有几个字念错了,还有好几个根本不知道怎么念。苏教授不动声色,让马路纠正我的讹音,然后又让他给我串讲。马路尽其所能地粗粗讲了一遍,这篇文章他曾经背过,在水平上,一下就和我拉开了很大的距离。苏教授依然不动声色,既不批评我,也不表扬马路,等马路说完了,他点了点头,就“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这一句,侃侃而谈,一口气说了一个多小时。

    我忘不了第一次课后,从苏教授家出来,马路脸上洋溢着的幸福感。由于马路有着比我好得多的基础,他对苏教授讲学的精到之处,有更深的体会。他承认自己在来上课以前,曾经一度怀疑过苏教授的真诚。他承认自己曾怀疑苏教授答应给我们上课,很可能是一种敷衍,只不过是糊弄糊弄中学生。事实让马路再度对苏教授充满激情,现在,他开始十分具体地感受到了苏教授的博大精深。苏教授的讲学,从表面上看,带有一种非常随意的闲谈性质,他口若悬河,引经据典,同时又是绝对的深入浅出,常常考虑到我们的实际水平,是不是能真的弄懂。苏教授的本事就在于,就任何一个字,任何一个短句,都可以由此及彼,带出一连串的有趣话题。在后来的讲课前,他总是要我们先精读原文,去查一切可以查到的注解,认真比较前人解释的不同之处。在正式开讲前所做的准备工作,永远是越多越好。事实上,他教给了我们一种全新的学习方法,这个方法就是,千万不要轻易地肯定或否定古人的观点,要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譬如通过学习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从史学看,可以触类旁通三国史,从文体看,对“表”的写作方法,可以作一系列瞻前顾后的比较,区别出异同,从文风看,又可以认识与两汉以及先秦文章,在遣词造句上的差别。

    在那段时间里,我实际上同时拜了两位老师,一位是苏教授,一位则是马路。每当我有什么疑问的时候,总是先直截了当地向马路请教,马路不仅是我学习上的老大哥,而且成了我偷懒取巧的活字典。人和人之间的水平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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